晚雲沉厚,殘霞的縫隙綻裂一抹夕暉,渲紅了公園小徑,瓦蒂輕挽著阿嬤,輔助她拄著ㄇ字柺行走,斜映的暮色拉長了倆人徐緩的身影。無雨的晴日,瓦蒂總是攙扶佝僂的阿嬤出門透透氣,彷彿晾曬潮霉老舊的棉被。
阿嬤剛失智時雙足尚能行動自若,只是記憶對她已毫無作用,她和自己捉迷藏。某日瓦蒂上樓洗衣,阿嬤旋即開門外出,我們連忙像選舉掃街般踏遍街巷始找到人。瓦蒂嚇得一臉倉皇頻頻說對不起,阿嬤卻詢問發生什麼事?
夜闌更深阿嬤吵著要出門,瓦蒂遂把躺椅抵住大門睡在那裡。其後阿嬤重病纏身,終於住進醫院。
瓦蒂慈母般的形影,在日夜頻繁的肌膚接觸中,細心地照護阿嬤的新陳代謝。我探病時鼻嗅到一股便溺的濁氣,那是屎尿沾黏紙尿褲的氣味,我微微閉氣,卻瞅見瓦蒂無視腥羶惡臭,耐心處理排泄物,她擰乾毛巾細膩擦洗阿嬤下體,忙完後才在臭味滿溢的病榻旁用餐。
燈罩淡漠的冷光映著瓦蒂,照亮她疲憊的輪廓,她無法正常睡眠。半夜阿嬤猛咳、嘶啞哀號,瓦蒂不時幫忙阿嬤翻身拍痰及換尿布,打亂了她的作息,深邃的眼眶更顯青黑。我問她累不累?她張著一雙熬夜者惺忪的眼睛,嘴線微揚,憨厚地搖搖頭,眉心卻擠出一絲輕愁,難以辨清她眼底真實的情緒。
首次見到瓦蒂時,加深了我對東爪哇偏僻的刻板印象,她來自貧窮村落,一身拙樸的氣息,露出靦腆的白牙,她不太熟諳中文但眼神充滿熱誠,我們在疑慮的情況下仍接納了她。她的肢體語言豐富,做菜手比鍋鏟,要帶阿嬤散步就做出弓背走路的模樣。
和善的瓦蒂破曉即起床,如同螞蟻般逡巡來回,埋首於家事,瓷磚地板光滑如新,餐桌上準時擺放好溫熱的早餐。她狀似不插電的機器人,身上有著過剩的動能,家具物件在她的俐落行動下完美歸置,雜蕪的空間改頭換面,我卻發現了我們自己的怠惰。
瓦蒂遠渡重洋來到生疏的國度戮力掙錢,那種為生活拚搏的辛酸,顯得動人而感傷。她也有需要照顧的親人,但卻離鄉背井照料別人的長輩。不知為何?明明沒事,她的身影像喚醒我什麼似的,那日我聆聽她吟唱古蘭經經文,面容欣悅,凝望一眼,內心不禁升起燈塔般的暖意。我思忖異鄉人百轉千迴的情懷,期待被理解但又害怕被看穿,當時我和她一起笑,現在想起心裡酸酸澀澀的。真摯的情感早已在心底暗暗滋生,阿嬤臨終前僅剩幽微的一絲氣息,瓦蒂專注地以默禱製造寧靜,濡濕的眼瞳撲閃著淚光,手指捏皺了一團紙巾。
她像極我們家人了。
她搭火車前揮動手臂道別,笑得很輕很輕。瓦蒂默默離去的背影,讓我們不知如何應對甚至給一個簡單的擁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