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的盛夏,Anna出現在家裡。牛皮沙發上,我睜著圓滾滾的大眼,好奇地望著對座捲髮、包著頭巾的異國女子,她報以溫柔的微笑,用道地的臺語向我打了招呼。自此,Anna包辦了所有家事。一家人都早出晚歸,除Anna看護的弟弟,我們和Anna不常互動。我幾乎要以為家裡之所以井然有序、乾淨不已都純屬自然現象。我將國高中時那些沒有一絲皺摺、擺放整齊的制服視作理所當然的存在,直到我第一次笨拙地舉起了熨斗才明白Anna輕鬆地打開頑固的罐頭蓋的臂力是如何練成。
幾年後,我離開學校,開始在家中成日無所事事,看著Anna忙進忙出,一天就這麼過去。Anna就如客廳牆上掛著的那面鐘,不曾停歇而日日夜夜重複著。準備早餐、洗衣、掃地⋯⋯一切家務都如此熟稔。我偶爾會與Anna攀談,才知曉她那一口流利的臺語是怎麼來的。這是她待在臺灣的第十幾個年頭了,期間,Anna幾乎不曾回過家鄉—印尼。
不久,Anna短暫地放了個假。由一名年輕女子,Beth,來代班。這時,我才意識到Anna的存在對於維持這個家的關鍵性。那幾日,洗水槽裡的碗盤堆得像個小山丘、地板上的灰塵積得直讓人發癢,更甚者,弟弟的門牙因為Beth的疏忽摔斷了。前腳已經踏出家門的我連忙請假、抱起弟弟奔向醫院,接到消息的父親也丟下工作趕到。此刻,我們猛然驚覺原Anna的缺席簡直是這個家庭的災難。Anna總將我們當作自己的家人照顧:細心地記住關於每個人的小細節,對食物的喜好、衣物的擺放位置甚至慣用的筷子⋯⋯。而我們呢?享受著這一切之時,可否想過她背後的用心呢?我們沈默了,心中卻同時有了結論。在Anna推開家門那刻,我們欣喜地抱緊了她。Anna無疑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成員,被盼望、感激並愛著的家人。
而Anna呢?她是否也思念著遠在天邊的家人們?在她拖著地,忽然停止了動作,仰望天空的瞬間,她是否正試圖憶起兒女的面容使其不至於模糊到無法辨別呢?母親做了個決定。我們請了假,訂了往印尼的機票。這次,由Anna帶著我們來到她的家鄉,拜訪她十載未見的親人。我無法用文字形容當下了飛機,搭著小巴翻越幾個山頭、終於抵達Anna的家鄉後,Anna與家人們團聚的時刻有多感人。但,當看到Anna眼中因喜悅而氾出的閃閃淚光,以及她的兒女、弟妹、長輩臉上洋溢的笑容時,我明白一切都是值得的。我們知道Anna愛著我們,就如同我們愛著她。且無論在印尼或是臺灣,都有個家隨時為Anna敞開大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