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,你偷偷推著輪椅跨過老房子的門檻,越過已經長滿雜草的石子路,拖拉將近20分鐘,終於把阿嬤帶到河溝旁。
解開頭巾,釋放被口罩成天掩蓋的口鼻,阿嬤的真實面貌終於重見天日。
歷經80多年的風吹日曬雨淋,僅剩的犬齒與第一臼齒撐不住臉皮,皺褶得以在阿嬤臉上恣意發展,斑點是唯一的裝飾。
2年前,阿公過世之後,原本還可以打理自己基本起居、沒事看看報紙、嘮叨兒孫的阿嬤,日漸憔悴,短短2個月內喪失原有的生活能力,連話都懶得說了,活動場域只剩下床上、浴廁、醫院、輪椅。
屘仔叔嬸不得已把阿嬤最鍾愛的小孫子帶回家自己照顧,少了阿嬤的叨念,小孫子的笑語,偌大的三合院更顯空蕩。
沒人知道你和阿嬤如何渡過漫漫長日,又擔心外表純真善良的你,會不會像新聞一樣,照顧無聲長者太過辛苦、太過壓抑寂寞,出現不理性的行動,而我們卻到了來不及挽救才知道,於是家裡裝上監視器。
只是雨季過後這幾個月來,每到傍晚你總是推著阿嬤離家消失3個小時,監視器卻無法告訴我們真相。偶爾我提早下班發現來不及換裝的你們,身上總帶著一股臭汗味道,阿嬤過往從不會有的味道。面對我媽的盤問,你只是低頭不語,阿嬤依舊以空洞眼神回應。你們到底去了哪裡?帶著無法言語半癡呆的阿嬤,你去了哪裡?出了家門發生危險怎麼辦?
於是趁著學校暑假,我不用上班,計畫了這週的跟蹤行動。
「阿嬤,陪阿公吹吹風囉!」這句話,像是解開睡美人沈睡的咒語,阿嬤雙眼的窟窿終於有了火光,定定的看著你問:「你謀共吧?(你沒說吧?)」你回以堅定的眼神,點點頭。阿嬤看著河溝,滔滔不絕自言自語,秋老虎夕陽的威力螫得我汗流浹背,整整一個鐘頭,除了阿嬤的嘴、你我偶爾拭汗,沒有其他動作。我是為了豎起耳朵探聽阿嬤久違了將近2年的話語,你卻是虔誠如教徒靜靜看著河溝水,聽著阿嬤的話語,直到她再次沈默。你細心幫阿嬤戴上口罩與頭巾,再推著阿嬤花將近2倍的時間踏上回程上坡路。
傍晚的儀式,是唯一可以聽到阿嬤說話的時刻,只有你是聽眾,偷窺了一周後的我拼拼湊湊下,才終於明白你們的秘密。
阿公的骨灰已隨他意願撒入河溝內,這條灌溉他農地養活一大家子的河溝,早就失去小鎮主角地位,但阿公心心念念崇拜著。往生前早已說出遺願,後輩卻無人聽從,堅持遵循傳統將骨灰罈安置在三合院祠堂內。
只有阿嬤聽話。阿公火化後2個月,終於在你的協助下,完成阿公遺願。
阿嬤此生只等著和阿公相聚了,因此日漸憔悴不再說話,除非阿公就在她面前。你於是不辭辛苦,每天下坡上坡推著阿嬤來到河溝邊,讓她每天的人生有1小時的存在感。
維基解密後,仍然沒有人能理解你的心情,但我們撤下家裡的監視器,安安靜靜,練習扮演不說話的阿嬤。把對你的感激放在心裡,謝謝你,放下自己的孩子,從印尼到臺灣陪伴阿公與阿嬤。將近2000個日子裡面,只有你,真正理解阿公,也讓阿嬤安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