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生活不總是那麼美好,但也不是那麼糟,人的脆弱和堅強,都是超乎自己的想像。」這樣的體認在醫院裡格外清晰。看盡幸福與無常之間時時刻刻在拔河,我鼓勵並簽下器官捐贈卡──當「那一天」來臨是延續另一個人健康的開始。
身為「器官捐贈協調師」,艾瑞克是我經手的一名幸運兒。雙親來自加拿大,廿年前隨著教會來到台灣宣揚上帝的美好,進而定居於此。他的母親在懷孕期間無心誤用癲癇藥造成寶寶得了「艾伯斯坦異常」,也就是心臟先天性三尖瓣異常。艾瑞克自小就活得比別人辛苦,無法過度運動是生存的條件,就連情緒的起伏都能吸引死神的關注,椎心的絞痛一次又一次令他更接近上帝的懷抱。七個月之前,他終於完成心臟移植手術,重拾璀璨人生。為此,艾瑞克在醫院留言板寫下字字肺腑的感謝;感念使他重生的「無名氏」,同時擔任醫院志工聊表回饋。
重生、療癒、永遠離開,都會發生在沒有國界之分的醫院,新生亦然。乾女兒Joy卻是在家人悲慟、不捨與迫於無奈的不安中,在220天前的清晨時分,勉強降臨這個世間。懷孕35周,出生時僅僅一千出頭公克,是充滿挑戰的早產兒。
母親麗莎曾經是附近菜市場最美麗的一道景緻。我倆的祖、父輩皆是遭受排擠和馬共迫害的馬來西亞華人,偏鄉的膠林和採膠生活是我們共同的兒時回憶。三十年前我早已來台依親,她則是在八年前嫁給台灣郎。是同鄉更是鄰居。經常光顧麗莎菜攤的人會發現;蔬果品質良好、價錢公道。而永遠的笑容可掬及好脾氣、好心腸是麗莎贏得回頭客的最佳法寶。
有一回,麗莎將我所選的包心菜外葉愈剝愈多,內芯縱然比較鮮嫩,價格是以重論價,我趕忙告訴她:「妳會賠錢的!」她一臉欣悅不在乎地用眼神向我示意:「少賺一些沒關係。」順著她的目光,我瞅見一位滿頭花白、身形佝僂的老嫗,在後頭小山般菜葉間,俯身撿拾。這下子我更加疑惑,很多菜葉明明是好的……麗莎清楚我的明白,悄聲對我說:「我們的生活過得去是一種幸福,許多艱苦人家寧願拾菜為生也不肯他人救濟,我們這樣做才不會讓他們不好意思……」
見細微而知良善。
一場突如其來的交通事故,帶走了最良善的那道風景。已簽囑器官捐贈的麗莎,除了緊急剖腹生下Joy,一雙眼角膜,一對腎臟與那顆心臟,遺愛在人間。
Joy當初在保溫箱內,可是全身插滿管線,誰見猶憐的模樣絲毫不牴觸蹻勇的生命力。如今生理狀況良好,終於能夠出院了。家人站在走廊上翹首盼望,見她靈動的雙眼、紅撲撲的臉龐,多麼可愛的小天使!交到爸爸懷裡,小天使嚎啕大哭。姑姑趕緊接手,小傢伙依然不肯罷休。好吧!讓我試一試,乾媽也是媽呀!哭鬧不見停歇。奶奶親自出馬,那可是見證兩代人,抱過無數娃兒的老牌,Joy仍舊不買單。
「乎哇,抱一下。」但見一名金髮碧眼的外國人,操著標準的閩南語如是說道。
「伊是病院吔志工,艾瑞克。」我向一片茫然的家人解釋。
當還沒把她擁入懷裡前,一切都是那麼撕心裂肺。就在Joy稚嫩的臉頰輕靠在艾瑞克左邊胸膛,全部都改變了。那幼小的身軀用盡洪荒之力使勁地往他懷裡鑽,一直蹬、一直蹭,直到滿意的姿態為止。整臉的婆娑早已被滿滿愜意與安穩所取代,換得月牙般的雙眸以及微揚的嘴角,感受著熟悉的噗咚聲……
伴隨艾瑞克呵護的神情和其他人的不解,氣氛寧靜且溫馨,時間彷彿靜止了。多麼奇妙的時刻,只有我知道;此身雖異性常存。